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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特雷弗:钢琴调音师的妻子们

2022-12-06 19:08:52 49

摘要:维奥莱特嫁给他的时候,钢琴调音师还是个小伙子。贝尔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还不止这些,要知道选择维奥莱特为妻的时候,钢琴调音师已经拒绝了贝尔,宣告第二次婚礼的时候,大伙儿还记得这事。“哎,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得到了残余的他。”邻居中有个农夫...

维奥莱特嫁给他的时候,钢琴调音师还是个小伙子。贝尔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还不止这些,要知道选择维奥莱特为妻的时候,钢琴调音师已经拒绝了贝尔,宣告第二次婚礼的时候,大伙儿还记得这事。“哎,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得到了残余的他。”邻居中有个农夫这样评说,这么说并无根据,只不过是在陈述他的观点而已。其他人的看法也差不多,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有另外一种说法。

钢琴调音师一头白发,随着一个一个潮湿的冬天过去,他一只膝盖的关节炎也越发严重了。曾经的温文尔雅如今已不见,比起同维奥莱特结婚那天——一九五一年六月七日,一个星期四——他也更瞎了。较之一九五一年那会儿,如今,他生活中的阴影也愈发模糊稀疏了。

“我愿意。”在小小的圣科尔曼新教教堂里,他应道,他所站立的地方几乎就是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曾经站立过的位置。五十九岁的贝尔呢,则和她从前的情敌一样,站在同一个圣坛前,将维奥莱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段空当间隔得恰到好处;教堂里的人忆起维奥莱特没有不心怀敬意的,对于她的离世也没有不痛心缅怀的。“……并将我所有世俗财产,尽献于你。”钢琴调音师说道,他的新任妻子在想,她更愿意穿着白纱而不是这身合宜的酒红色站在他身旁。她没有参加那第一次婚礼,尽管她受到了邀请。那天她让自己忙乎了一天,粉刷鸡棚,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哭了。不管有没有哭,她都来得更漂亮——差不多要比那个如此清晰地占据着她头脑,令她用嫉妒同之搏斗的新娘年轻五岁。然而,他选择了维奥莱特——或者说选择了自己的房子有朝一日会归于她名下的前景,贝尔站在鸡棚里苦涩地告诉自己,还有那一丁点儿钱,对于一个瞎子的生活来说多少可以喘口气。后来,每当她看到维奥莱特领着他走路,每当她想到维奥莱特为他打理一切,给予他生活,她便觉得这一切也是可以理解的。哎,换了她也能做到。

人们离开教堂的时候,有人在用管风琴弹奏巴赫的曲子,往常那是他的工作。人们在小小的教堂墓地里三五成群,坟墓零星散布在这幢小小的灰色建筑周围,钢琴调音师的父母亲,还有他父亲这边的好几代祖先都埋葬于此。参加婚礼的客人要是愿意到两英里之外的家里去,将会有茶点招待他们,不过一些人向新人献上祝福,就此告辞了。钢琴调音师握着这一双双熟悉的手,想象着这一张张他的第一个妻子曾向他描述过的面孔。正是盛夏,同一九五一年那会儿一样,阳光热烘烘地照在他的前额两颊,还透过那厚重的结婚礼服照在他身上。这个墓地他已经认识一辈子了,小时候,他就摸索着石头上的字母,对他母亲拼出父亲家族的一个个名字。他和维奥莱特没有孩子,有的话他们会很喜欢。有那么一种说法,他就是她的孩子,每当贝尔听到这句话,就会觉得是一种刺激。她本可以给他生孩子的,这一点她很有把握。

“我预备下个月去拜访您。”年迈的新郎提醒一位仍握着他手的妇人,她有一架斯坦威钢琴,那是他调过的钢琴里唯一一架斯坦威。她弹得好极了。他询问何时上门去调音,并再三表示,聆听她的弹奏就足以支付报酬了。但她从来不短他的酬金。

“第三个星期一,我想。”

“好的,朱莉亚。”

叫她德罗姆古尔德先生:他有他的处事风格,不喜同人亲昵。人们说起他,常用钢琴调音师来称呼,对他职业的提示显示出人们对一位颇具才华者的敬意。他的全名叫欧文·弗朗西斯·德罗姆古尔德。

“哦,天气真好,安排在今天,”教区新来的年轻牧师说道,“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阵雨,但他们肯定弄错了。”

“天空——”

“哦,无云,德罗姆古尔德先生,无云。”

“哎,真好。那您愿意光临寒舍吧,我想?”

“他肯定会来的,当然了。”贝尔催促着,匆匆穿过墓地里的人群,并一再向大家发出邀请,她一定要举行一场派对。

过了一段时间,当这场新的婚姻进入日常生活后,人们想知道钢琴调音师是不是有退休的打算。一只膝盖不好,看不见,又上了岁数,在他发挥才干的时候,那些私宅、修道院、学校里的人都对他宽容有加。他闲不下来,岁月流逝,他也没交到多少好运。但是,偶尔有饶舌的人或是包打听将这个问题摆在他前面的时候,他否认自己有过这种念头,他也不认为只有死神的召唤才会终结这一切。事实是,要是不工作,不到处转悠,长久以来不是每半年左右就要跑到一个个小镇上为人服务,他就会不知所措。不,不会的,他承诺,他们还会看到那辆白色的沃克斯豪尔车转进某个农场的大门口,或是在某个修道院的大院子里停上半小时,或是停在路边,而他则咀嚼着他的午饭三明治,喝着妻子给他装在保温瓶里的茶。

这项业务主要是维奥莱特开发出来的。两人结婚那会儿他还同母亲住在巴纳高姆大宅的门房里。之前他已经开始给钢琴调音了——两架在巴纳高姆大宅,一架在巴纳高姆镇上,还有一架在一家农户里,他要走上四英里。那时候人们都可怜他是个瞎子,所以他时不时被叫去修理马桶或是椅子的海草坐垫,这也是他学来的本事,或者在某个重要场合拉奏小时候他母亲给买的那把小提琴。婚后,维奥莱特改变了他的生活。她住进了那间门房,她跟他母亲也不是一直都处得好,但好歹还是过下来了。她有辆车,这便意味着只要她在哪儿发现一架长期疏于照料的钢琴,她就可以开着车带他去。她驾车去那些人家里,最远的在四十英里外呢。她算上车子的油耗和损耗,确定了他的收费。她备了个地址簿,还在日记里记下每家下次调音的日期,这些都很管用。她记下一笔笔可观的收入增长,发现迄今为止最赚钱的还属拉小提琴:在寂寥的酒馆里那些乡村与西部音乐的晚会上拉奏,夏天里,在十字路口搭起的舞台上为舞会拉奏——一项在一九五一年间还没有完全绝迹的活动。欧文·德罗姆古尔德喜欢小提琴,在哪儿都愿意拉,不管有没有钱,不过维奥莱特看中的是钱。

于是,这第一段婚姻就这样忙忙乎乎地发展着,后来,维奥莱特继承了她父亲的房子,便把丈夫接去同住。它曾是一座农场,但因为家里几代人都嗜酒如命,把农场的地都喝没了。不过,还好维奥莱特没有沾染上这一困扰着她家的恶习。

“好了,告诉我那儿有什么。”早些年她丈夫经常这么问,维奥莱特便把这所她带着他人住的房子的情况告诉他,房子坐落在偏僻的山脚下,这些山有时候看上去是蓝色的,房子就在一条巷子拐弯处靠后一点的地方。她描述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当东边吹来的风形成的气流影响到那间过去被叫做客厅的屋子里的炉火时,他可以听到她拉启和闩上木百叶窗的声音。她描述着铺在屋里仅有的那段楼梯上的地毯的花纹,厨房碗柜上那蓝白相间的瓷把手,还有那扇从不曾开启的前门。他听得津津有味。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迁就过儿子的苦恼,当初可投有这么耐心。他父亲过去在巴纳高姆大宅当马夫,跌了一跤后死了,他对父亲一无所知。“瘦得跟条猎狗似的。”维奥莱特这样描述他父亲留下的一张照片。

她让巴纳高姆大宅那宽敞、冰凉的大厅历历在目。“通往楼梯的这一路上我们绕着走的是一张桌子,上面摆了只孔雀。这是一只银色的大鸟,张开的尾翼间点缀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彩色玻璃,代表它五颜六色的羽毛。绿的和蓝的。”他问起颜色时她说道,哦,还有,她确信那不过是用玻璃做的,不是什么珠宝,因为有一次,在他全力以赴对付客厅那架破得不成样子的大钢琴的时候,有人告诉过她。楼梯是弧形的,因为经常跑上跑下修理育婴室那架夏贝尔钢琴,所以他知道。第一层的楼梯过道黑得跟隧道似的,维奥莱特说,有两张沙发,两头各一张,墙上还黑魃魃地挂着几排面无笑容的画像。

“我们现在经过的是杜西加油站,”维奥莱特会说,“菲利神父在泵那儿加油呢。”

杜西加油站售的是埃索汽油,他知道这个词怎么写,因为他问过别人。标识用的是两种颜色;那个图形与他感觉得到的形状做过比较。借助维奥莱特的眼睛,他看见了奥格希尔郊区麦克科迪大宅那荒凉的外墙。他看见了基勒思那个文具商没有血色的脸。他看见了他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看见了群山,有时是蓝的,有时雾散去又变灰了。“报春花没那么鲜艳,”维奥莱特说,“更像是稻草或者是乡村黄袖的颜色,中间有一点颜色。”他就会点点头,知道了。淡蓝色的,就跟烟一样,她描述着山峦,中间那块不是红色,更像是橙色。对于烟,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她告诉他的多,但是,他能分辨那些声音。他坚持认为他知道红色是什么,因为他听得出它的声音,也知道橙色,因为尝得出来。他看得见埃索招牌上的红色,还有报春花里的那点橙色。说“稻草”和“乡村黄油”他就明白了,维奥莱特说惠腾先生脾气古怪也就够了。有个院长嬷嬷看上去很严肃。安娜·克雷吉喜欢异想天开。锯木厂的托马斯是个邋遢的家伙。巴特·康伦的前额长得像梅里克家的那条猎犬,每次看到梅里克家的布罗伍德,就要摸摸它。

在前妻去世尚未续弦的这段日子里,钢琴调音师独自一人也就这么过来了,那些有钢琴的人家得开着车接送他,买东西、家务活也需要有人帮忙。他感觉自己成了他人的累赘,心知这可不是维奥莱特所希望的。她也不会希望她为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因为她的离去而被荒废。他在圣科尔曼教堂演奏管风琴令她骄傲。“永远也别放弃。”在轻声说出临终几句话之前,她就轻声说过这话,于是,他独自去教堂。在差不多过去两年后的一个星期天,他与贝尔再续前缘。

当年贝尔被拒绝之后,一直不能摆脱嫉妒之情,她气不过维奥莱特貌不如己,令她痛苦的是,在她看来,似乎失明这一惩罚也像是加在她头上的。除了惩罚,你还能管眼前一抹黑叫什么呢?除了惩罚,还有什么能将黑暗置于她的美貌之上?然而,并没有什么罪孽可惩罚,他俩原本应该是称心的一对,她和欧文·德罗姆古尔德,她把美貌给予了一个并不知晓美貌的男人,那应该是一种德行。

因为不幸无休止地折磨着她,贝尔一直未婚。她起先是帮父亲,后来是帮她哥哥看家里开的这个店,给留在店里等着修理的钟表写写标签,记录一下体育奖杯上要雕刻的文字。她在店里唯一一张柜台后头给顾客服务,圣诞节期间她最忙,玻璃制品和气象指示器是最受欢迎的结婚礼物,打火机和廉价首饰买的人少些。有的时候钟表不过是需要装个电池,于是礼品这部分的生意就扩大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镇上始终没有出现一个男人能比得上那个被人从她身边夺走的人。

贝尔出生时还没这个店呢,等到房子和店铺都她哥哥所有的时候,她依旧住在那里。她哥哥有了孩子之后,她在家里还是有地方可住,她在铺子里的位置也无人篡夺。她在屋后养了一群鸡,从十岁生日那天起她就开始养鸡:这同样持续到现在。她怀着失落生活着,很久以前这就成了她的一部分,侄子、侄女眼里的她就是这副样子。有人注意到,她眼里的愁苦反倒令她更显妩媚。当她与曾经拒绝过她的那个人再续前缘时,兄嫂都觉得她在犯傻,但嘴上并不说,只是笑着问她是不是打算把那群鸡一起带走。

那个星期天,等几个教区居民走了,他俩就站在教堂墓地里说话。“来,我带你看看那些墓。”他说着便走在前头,对自己要去的地方一清二楚,他踏上草地,用手指触摸第一块墓碑。这是他奶奶,他说,他父亲的妈妈,有那么一会儿,贝尔真想亲手感觉下那些刻在上面的字母,而不是看着它们。他俩走在墓碑间,两人都知道,那些已经回家去的教区居民对落在后头的这一对儿知根知底。维奥莱特死后,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在家和墓地之间往返,除非下雨。真要碰上下雨,开车送珀蒂尔老太太去教堂的那个人也会捎他回家。“你想散散步吗,贝尔?”介绍完家族墓碑,他问道。她说她想。

贝尔出嫁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她的鸡。她说养鸡已经养够了。后来她有些后悔,因为在那个属于维奥莱特的家里,她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这事过去维奥莱特做过。当她切肉准备做炖肉时,她站在那里,阳光照在维奥莱特用过的砧板、道具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模仿者。她把胡萝卜切成丁,相信维奥莱特也这么切过。她买来新的木勺,因为维奥莱特的那些都不好使了。她粉刷了楼梯扶手的竖栏杆,她还粉刷了那扇从不开启的前门里头的一面。她把那一堆堆妇女杂志处理掉了,那是她在楼上―个小橱里找到的,很有些年头了。她扔了一个油炸锅,因为她觉得那玩意儿不干净。她订购了新的厨房塑料地板。她定期给屋后的花坛锄草,免得有人上门来说她把这个地方搞得了无生气。

事情一直就是这样一分为二:什么要保留,什么要改变。当她照料花坛的时候,她是在向维奥莱特让步吗?当她扔掉一个油炸锅和三把木勺的时候,她是在向琐事屈服吗?无论做了什么,事后贝尔总会怀疑自己。维奥莱特矮矮胖胖,一头灰发就跟临终时一样,肉鼓鼓的脸把眼睛挤得小小的,仿佛要令人生气地发号施令。而那位她们共有的盲人丈夫,不是在这间就是在那间屋子里轻柔地拉着小提琴,何曾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衣着难看,身材走样,邋里邋遢,脏兮兮地下着厨。活着的是贝尔,她享受着一个男人所有的爱,她占有了他前―个女人的财产,住着她的房间,开着她的车,这还不够吗。事情应该就是如此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对于贝尔来说,似乎根本不算什么。他在那段将近四十年的婚姻里一成不变,由着自己,—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一直都是如此。

结婚一年后的某天中饭时间,贝尔将车开到一片田地的通道处,夫妇俩坐在车子里,他说:

“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欧文?”

“开着车在那里奔来跑去。送我去又接我回来。无奈地坐着听我唠叨。”

“没什么受不了的。”

“你可真有好性子。”

“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好。”

“那个星期天我知道你在教堂里,我闻得出你身上的香水味。哪怕坐在风琴那儿我也闻得到。”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星期天。”

“你允许我给你介绍那些墓碑的时候,我爱上了你,那之前我就爱你了。”

“我不想让你太累,调完那些钢琴后还要东游西荡的。我可以放弃的,你知道。”

他愿意为她那么做,他说的时候,她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他算不了什么,过去他说过这话:不过是一个来日无多的瞎子。他坦承,在他起念要娶她的时候,他憋了两个多月没有向她开口,因为他比她更清楚,假如她说愿意,她将为此付出什么。“那个贝尔最近看上去怎么样啊?”几年前他问过维奥莱特,维奥莱特起先没吭声,接着,她说的似乎是:“贝尔看上去还跟个姑娘似的。”

“我可不想你不工作,永远也不,欧文。”

“你是我的心肝,亲爱的。别说自己不好。”

“这也能让我四处走走,你知道。比我过去去过的地方要多得多了。在通往那些陌生人家里的大道上开着车。去那些我从来没去过的镇子。认识一些我从不认识的人。以前我的生活圈子多么狭小。”

狭小这个字是无意说出来的,可也没什么。他没有回应说他理解那种狭小,因为这么说不是他的风格。自教堂的那个星期天之后,他们逐渐熟知起来,他说他经常想起她在她哥哥的首饰店给顾客买的东西打包的情形,有一年她也为他买给维奥莱特作生日礼物的手表打过包。他还想象她晚间放下橱窗的格栅,锁上店门,上楼与哥哥一家坐在一起的情形。婚后她对他说了好多事:她的大半辈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唯有那群鸡是属于她的。“穿得很漂亮。”在说到这个被他拒绝的女人还跟个姑娘似的时候,维奥莱特加了一句。

没有什么蜜月,但是几个月之后,他寻思这样跑东跑西对她来说是不是太累了,于是他把她带到一个海滨胜地,这地方他和维奥莱特来过好多次,一待就是一星期。他们住在同一个家庭旅馆——桑·苏西,漫步于长长的、空荡荡的海滨大道,漫步于云雀在倒挂金钟间窜来窜去的巷子,还有那些悬崖。他们在马雷的酒馆里喝酒。他们躺在秋日阳光下的沙丘上。

“你真好,还想得到这个。”贝尔朝他微笑,很高兴,因为他希望她快乐

“为这个冬天养精蓄锐,贝尔。”

她明白,这对于他来说不容易。他们来这儿是因为他不认识别的地方,出发前他就知道到了这里以后他会有一场情绪的波动。她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了,那是为了她一种坚忍。私下里,他被大海和海草的气息所触动,背负着背叛的内疚。家庭旅馆里的那些声响是维奥莱特也听到过的。对于维奥莱特而言,那杜鹃花的香味同样也绵延到十月。是维奥莱特第一个说起沐浴―个星期的秋日阳光会让他们为这个冬天养精蓄锐: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片刻,可以在他脸上看出这一点。

“我要告诉你咱们的计划,”他说,“回去以后,要给你买台电视机,贝尔。”

“哦,可你——”

“反正你会说给我听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岬上的灯塔附近。他应该跟维奥莱特说过给她买电视机的,但维奥莱特准是说她可不想要这玩意儿。永远也不会打开的,她多半是这么辩解的;不管怎样,那玩意儿只会让你变傻。

“你对我真好。”这是贝尔说的话。

“啊不,不。”

他们快到灯塔的时候,他叫了一声,一个男人从窗户那儿应了一句。“稍等。”那人说道,他打开门的时候,一定猜到他认识的那位妻子已经去世了。他们进了屋,说到故人与再婚,他提议道:“来一杯怎么样?”主人倒上威士忌,三只玻璃杯举起来致意的时候,贝尔感觉这是在向她致敬,虽然没有人这么说。回家庭旅馆的路上下起了雨,假期的最后一晚了。

“冬天很合适,”第二天她冒雨驾着车,雨就没停过,他说道,“电视机。”

电视机买来了,放在厨房隔壁那间原来被叫做起居室的小房间里。他们大多时候就坐在这里,收音机也在这里。电视机买来两个星期后,贝尔弄来一条小小的黑色牧羊犬,那是―个农夫不想要了,因为它怕羊。这条狗就成了她的,而且一直就被叫做“她的”。她喂它食,照顾它。她把它放在车里,带着到处走。她还给它取了个新名字“玛吉”,一叫它就会答应。

即便有了狗和电视机,家里添置也扔了一些东西,丈夫这么真诚地爱她,告诉她她很好,对于贝尔来说,一切依然如旧。那个挽着她丈夫胳膊那么久的女人,那个带着他走家串户,让他小心摆弄钢琴,让钢琴起死回生的女人依然宣告着她的存在。她不像一个讨厌的幽灵,让无情的幻觉似有似无,而是将她的一部分附在了她所爱的这个男人身上。

欧文·德罗姆古尔德敏感的地方是别人没有的,他仍旧觉察出他第二个妻子的不自在。她知道他感觉得出来。这便是为什么他提出不再工作,为什么他要带她去维奥莱特也去过的海滨,忍受着背叛的内疚,为什么如今会有一台电视机,还有一条牧羊犬。他已经猜到她为何要重漆厨房那扇门。他怀着骄傲,与一个认识维奥莱特的男人一起,对她高高举起酒杯。他怀着骄傲,与她一起坐在家庭旅馆的餐厅还有马雷酒馆里。

贝尔叫自己记住这一切。她叫自己回想在灯塔里的小厨里拿出的那瓶John Jameson,回忆着家庭旅馆里的声响。他知道,他竭尽全力地宽慰她;他的爱无微不至。可是,维奥莱特会告诉他哪些叶子在变颜色。维奥莱特会向他报告潮水是涨了还是退了,贝尔意识到这一切已经太晚。维奥莱特就是瞎子丈夫的眼睛。维奥莱特没有给她留下透气的余地。

一天,他们正驶离他们去过的最远的一户人家,那地方贝尔还是头一次去,他说:

“你以前见过那样―间阴沉沉的屋子吗?是不是挂着圣像的关系呢?”

贝尔倒好车,笔直开,缓缓地通过那道三十年来不曾加宽的大门。

“阴沉沉?”她将车开到一条像是河床的窄路上,尽量绕着路上的凹坑迂回前进。

“以前我们怀疑,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不想用像墙纸那样彩色的东西,以免对那些圣像有失敬意。”

贝尔不置一词。她把沃克斯豪尔汽车安然开上柏油路,又默不作声地开过―大片泥塘。格雷纳罕太太家放钢琴的那间屋子里的圣像仿佛历历在目:圣母与圣子,圣心圣凯瑟琳和她的百合,独自一人的圣母,头顶光环的耶稣。它们挂在难以形容的棕色的墙壁上;壁炉架和拐角一个书架上摆着些雕塑。格雷纳罕太太把茶水和点心端进那间忧郁的小屋,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圣人们要求她那样

“什么像?”贝尔头也没回地问道,尽管她可以回一下头,因为前方既没有其他车辆也没有泥塘。

“那些画不再挂在那里了吗?那屋子不是挂满了圣像吗?”

“他们一定是取下来了。”

“那现在那儿挂的是什么?”

贝尔略微加快了车速。

她说不知打哪儿窜出一只狐狸,穿过马路跑到左边去了。

现在还站在那里呢,她说,狐狸都那样。

“你是不是想停下车去看看,贝尔?”

“不,不,它现在跑了。

那架钢琴以前是格雷纳罕太太的女儿在弹吗?”

“哦,是的。

她有好些年没见着女儿了。

过去我们说是那些个圣像把她吓走的。

现在墙上是什么样子?”

“条纹墙纸。

”贝尔又加了一句,“壁炉架上有一张她女儿的照片。”

过了些日子,有一天,他说起米纳的修道院里有个修女,红红的两腮就跟熟透的苹果似的,贝尔却说,最近那修女脸色白得像粉笔,面孔病恹恹的,都凹下去了。

“这么说,她是病了。”他说。

突然间,贝尔壮了胆子,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将维奥莱特种在屋后花坛里的植物拔了个精光,全都种上草。她告诉丈夫杜西加油站里的变化:德士古取代了埃索。她描述着德士古的标识,那颗大大的红星还有组成这个词的几个字母都是怎么排列的。她避免在杜西加油站停车,以免发生攀谈聊天,省得他问杜西是不是卖埃索汽油让他亏本了,或者别的什么。“哦,不,实际上,我想那不是银的,”贝尔说的是巴纳高姆大宅大厅里的那只孔雀,“要是他们把它擦干净了,我敢说那底下是铜的。”楼上两头的那两张沙发松垮垮地套上了新的罩子,上面是一束束五颜六色的菊花。“哦,不,不瘦,我觉得他不瘦,”贝尔拿着她丈夫父亲的照片说道,“一张壮实的脸,我想说。”那个牙齿曾被形容为一阵大风似的学校老师,如今差不多是―口假牙,笑起来很庄重。麦克科迪家亮白色的外墙饱经风霜,差不多都可以说是灰色的了。“是勿忘我那样的蓝,”有天贝尔说到山的颜色,那天的天气将群山衬得很蓝,“你简直难以置信。”从此,钢琴调音师家里不再管山的蓝色叫烟一样的淡蓝。

欧文·德罗姆古尔德的手指在树皮上飞快地掠过。他分辨得出那些形态各异的叶子;他分辨得出荆豆与黑莓的刺。他根据鸣叫分辨鸟儿,听着吠叫分辨狗儿,还能根据腿间的触碰分辨那些猫儿。他知道墓碑上的那些字,管风琴上的那些音栓,还有他小提琴上按弦。他知道什么是红色,认识冬青树和栒子树上的浆果。他还闻得出薰衣草和百里香的气味。

这—切,从他身上是夺不走的。

要是一夜间厨房门把手的红漆掉落了,那没有什么要紧。

要是厨房里传来他过去不曾听到的瓷灯罩打碎的声响,那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某种如同梦一样脆弱的东西受到了伤害。

他选择的第一个妻子衣着邋遢:从沉默和变化的语调中——不仅仅是从话语间——他现在知道了。她的灰发乱糟糟地散在肩膀上,背还有点驼。他戳戳点点地走路,这一对沉浸在永恒幸福中老两口,一路走来,看上去比实际要老。她连只苍蝇也不会打,她不是那种会叫人嫉妒的人,当然,老是摆脱不了昔日那幸福的阴影,老是要跟昔日的那种纯朴较劲,对于一个新任的妻子来说也着实是折磨。他把自己交给了两个女人;他还没有从第一个那里抽离出来,也没有从第二个这里离开。.

每个有钢琴的人家都跟过去大相径庭了。珀蒂尔太太戴的珍珠项链是蛋白石的,基勒思那个文具商苍白的皮肤上长满了雀斑。奥基山上那两排橡树真的是山毛榉吗?“当然了,当然了,”欧文·德罗姆古尔德同意了,因为他只有这样做才公平。不能责怪贝尔提出自己的主张,要不是受到了伤害与破坏,这些主张也不会提出来。贝尔赢得了结局,因为生者总是赢家。而这似乎也是公平的,因为维奥莱特赢了开局,并且度过了更为美好的岁月。

威廉•特雷弗,爱尔兰当代文学巨匠,被《纽约客》杂志称为“当代英语世界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他于1928年生于爱尔兰科克郡米切尔斯敦一个中产阶级新教家庭,在外省度过了童年时代,后到都柏林大学圣三一学院历史系求学。他先后做过雕塑家、教师、广告公司文案。从1954年起,他和妻子移居英国。自1958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行为标准》以来,威廉•特雷弗已创作近二十部中长篇小说、数百部短篇小说,还著有多部戏剧剧本、童书及散文集。他先后三次获得英国惠特布雷德图书奖,五次入围布克奖。200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授予他骑士爵位。2008年,他获得爱尔兰图书奖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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